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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展身手 | 一间陶瓷学校和它的新使命

T China T 中文版 2022-12-31



如果你是一个爱好喝茶的人,那你大概率会有一把紫砂壶。而如果你有一把紫砂壶,那它又大概率来自一个叫作宜兴的地方。正如一句老话,「世上只有一把紫砂壶,它的名字叫宜兴」。更准确地说,它来自一个叫作丁蜀的小镇。

丁蜀,位于江苏省宜兴市的东南部,太湖西侧。它气候湿润,时常笼罩在水雾之中。我们抵达宜兴站,坐上出租车。听说我们要去丁蜀镇,司机会说,在丁蜀,家家户户都做紫砂,似乎出了不少有钱人。这便是丁蜀给周边人留下的印象:发达的紫砂产业,随之产生的大量财富和机遇。

车往前开。街边出现一些联排商铺,有着大红色招牌,几乎涵盖了紫砂行业的各个环节。其中更多是一些以人名命名的紫砂工作室,有的招牌上还会兼有师傅与徒弟的名字。车进入一条空旷的街道,两侧种植着茂密的樟树,一些独栋建筑隐藏其间。那条街有十家紫砂大师艺术馆。


让我们先来谈谈紫砂壶本身。爱紫砂壶的人说,它就像是玉,材质有特殊的透气性,茶水浸泡其中,水蒸气会透渗进紫砂颗粒。时间久了,壶面就呈现出珠玉般的光泽。最常见的器型是光素器 —— 壶身圆润,壶面上不会有太多的修饰,干净、整洁;另一些花器,仿照梅花、桃子、老虎等形状,栩栩如生;由许多曲面构成、形似南瓜的筋纹器,在当下的社交网络上,最受年轻人喜爱。

外行人看不出内里的名堂。一把普通的手工紫砂壶,即使是学徒做的,也要五六百元起步。紫砂壶的价格将随着手艺人的本领(他们的技艺、职称、名声)水涨船高。再夸张一点,在紫砂行业快速发展的年代 —— 当地人通常认为爆发期是 2010 年至疫情发生之前 —— 无数壶商、中介、掮客涌入宜兴,街上都是人。他们会骑一辆电瓶车,沿镇子上的每一家店「扫荡」过去。价值上万的紫砂壶比比皆是。如出自大师,一把壶将会炒到几十万,几百万的价格。


紫砂壶流向广东、福建、台湾。各行各业新兴的中产阶层,工厂老板、房地产商,共同将这个行当推向高潮。站在巅峰的,便是被紫砂壶艺人们视作祖师爷的顾景舟。在 2022 年,他的 38 把紫砂壶以 1.9 亿元的价格被拍下。

不过现在,当你身处宜兴丁蜀时,很难看见曾经的盛况。街上几乎没有人,只有仍在营业的商家。受疫情影响,游客变得稀少。晚上 6 点后,街上的店铺大多已关门歇业。丁蜀的商家们正在寻求新的出路。比如,你能在丁蜀最出名的紫砂城看见不少「直播供货」的门店,门前的易拉宝上列有高薪招聘主播的广告语。一个穿着素锦汉服的年轻女孩正在美颜灯的照射下声嘶力竭:

「人在做,天在看。」

「卖假遭雷劈,只卖真壶。」

就连 60 岁的夏先生也尝试了两场卖紫砂壶的直播。那时疫情刚刚发生,他很羞涩,坐在制作紫砂壶的工作台前,泡了杯茶,用带着吴语口音的普通话和观众们聊天,讲紫砂、紫砂壶。不过呢,后来夏先生就再也没有做过直播了。他说年纪大了,光靠自己是弄不清这些该怎么做的。外界随时间变动,而他更愿意坐在小店里,掌控他所能掌控的、那些不会被外界剥夺的东西,比如手艺本身 —— 如同紫砂壶所讲究的「抱朴守拙」。


他沉迷于创造一个紫砂壶的过程,做一把壶通常需要两三天,常会熬伤眼睛。他从 1990 年开始学习制作紫砂壶,然后来到一个叫作「成校」的地方。他在那里考取了工艺美术师职称,参加陶艺大赛。那是 2014 年,他还记得,有 3000 人在成校参加比赛,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。但奇怪的是,明明这么多人坐在一起,却听不到人讲话,只有轻轻的擦响声。那是无数双手在摩擦紫砂的声音。

他说,在丁蜀,几乎所有做紫砂的人,都是从成校里出来的。

我们将来到源头,回到这个联结丁蜀,联结大多数紫砂手工艺人的场所 —— 丁蜀成校。它的全称是丁蜀成人文化技术学校。不过,当你真正站在丁蜀成校面前时,你也许会大吃一惊 —— 它实在太不像一个成人技术学校了。

现在,我们来到了丁蜀成校。

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校门,一块木纹混凝土浇筑的招牌立在眼前 ——「丁蜀成人文化技术学校」。走进去,鸟鸣嘤嘤中,是 5 棵茂盛而高大的香樟。树的背后,一些红色砖墙环绕起来,组成一道迷宫般的走廊。人走在其中,便不会注意到两侧停满车辆的停车场。

紧接着,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块泥褐色浮雕壁画。那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的作品。他是顾景舟的嫡系徒弟之一,极为擅长陶刻。在墙上,一些鲤鱼跃出水面,化为龙。这寓意着一种希望:从这所学校里走出的人都能成名立业。


如果以最开始注意到的香樟树为中轴,你会发现校园里的一切都是对称的。然后,我们走进一个开阔的庭院。这里有招生处,一家咖啡馆,还有食堂,是人们活动的场所,也像是一个用红砖搭建的镂空庭院。你仔细看,那些构成建筑主体的砖,它们不是普通的实心砖,每个都带着透气的孔洞。庭院中树木的言语穿过千万个小洞,被时间所编辑和保留,这正是空间的作用。

你抬起头。天花板是特意做出木头纹理的陶红色混凝土,地面是紫色砂岩。你如同身处一个陶土捏就的世界。如果细心一点儿,能看见远处的天花板和地面都在微微反光,就像抛光后的紫砂壶身。

服务楼通廊连通着招生处、一家咖啡馆以及食堂。


再往前走,我们能看见 4 栋方方正正、工厂形状的建筑。这里是大工坊、小工坊,展陈楼以及综合楼。4 栋建筑同样是红砖砌成的。这些建筑挑空很高,没有明显的柱子,建筑师们设计了高高的窗下墙。四季的太阳高度被准确地计算过,阳光散射进来,既不刺眼,也不昏暗。你能在这个空间中察觉到一种静谧感。绿意正在窗外晕染,但不会打扰人们眼中的专注。

一年一度的制陶大赛即将在这里举行。数百人将坐在这里,同时同地触摸着紫砂。这是一个能使人和时间都「坐下来」的空间。

而室外,则别有洞天。4 栋建筑体的中间是一个广场,还有 16 棵站姿各异的榉树 —— 它们由景观设计师精挑细选,成为这座小广场上的驻场嘉宾。地面是磨过边的青灰色的花岗岩弹石。参加比赛的选手们、成校的学生与老师们,在校园中三三两两走着。一些人坐在楼房前,有人躺在草坪前的长椅上。你能注意到人们与建筑的关系。他们是放松的,建筑也是。


爬山虎在墙上攀岩,枫叶还没有变色。一棵巨大朴树,在二层的更高处打开它的树冠 —— 这让那里也有了人们可以驻足小坐的「公园」。众多宽阔的木质走廊连接着不同的楼房,而建筑语言所及之处,植物在延伸。房子像是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的一个坚实又轻盈的生命体。

如此庞大、如此特别的建筑群,究竟为什么会建立在这里?

在讲述丁蜀成校的外在前,也许我们可以先看看它的内里是什么样子。

宜兴做紫砂的渊源很早。流传最广的说法是,宜兴紫砂始于明代正德年间,为金沙寺僧人和龚春所创。不过也有学者认为,宜兴紫砂的渊源甚至要远远早于明代。1976 年早期紫砂龙窑窑址的发现,为紫砂陶至少起源于宋代提供了实物证明。而到明清时期,宜兴紫砂已经到了「名手辈出」「百品竞新」的程度。


历史上,紫砂手工艺人通常都生活在宜兴丁蜀镇蠡河边的南街。南街铺着青色石板路,背靠蜀山,山上有很多窑。人们会用肩挑的方式把生坯一笼一笼地运到龙窑里面,烧成之后再把它们挑出来。那时多是一些小作坊。解放后,这些小作坊组成合作社,又并入宜兴紫砂厂,以国营企业的形式集体生产。改革开放后,紫砂再次重归个体生产。市场回暖,大量紫砂壶流向港台。现在,丁蜀镇的紫砂从业者超过 10 万人,占当地常住人口 43.5%。

在大多数小城镇人口逐渐迁往大城市的同时,丁蜀镇的人口却在回流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到家乡,重新学习紫砂技术。但紫砂的工艺作坊通常以家族式传承为主,很少接纳外姓人,不同的作坊之间交流也有限。人们需要一所学校,但是,做紫砂壶需要普及式的教育吗?


王博是丁蜀成校副校长之一,他在 2010 年就来到了成校。据他说,成校建于 20 世纪 80 年代,一开始,成校只是为了扫盲,给人们做文化培训。后来校长王建红提出身在丁蜀镇,学校应该更专注于紫砂艺人的培养。他们联系了当地人社部门,共同研究设定了紫砂行业从业人员的等级评定规则,逐步规范市场环境。丁蜀成校慢慢承担起教学、传播和培育的任务。

王博还记得,他为成校第一次招生,去那些紫砂作坊发放招生宣传册。人们不知道成人学校是怎么一回事,大把的疑问出现了:为什么需要提升学历?职称是什么?该去哪里学习?有人认为,恰逢生意做得好的时候,不是赚钱更重要吗?


但更早拿到职称的人,很快与其他匠人拉开了距离。职业路径变得有章可循。考职称和愿意提升学历的手工艺人越来越多。王博说,前两年行情较好的时候,「高工」(指高级工艺美术师)一年能挣上个百来万。你能在街上看到这些高工们买下的店面。

他说了一个玩笑话。「你知道人家怎么买房?都是直接去开发商那边,不是一套两套地买。」

他停顿了一下。「是一排一排地买!」

2006 年,丁蜀成校开始举办制陶大赛。大赛成为一个平台。获奖作品将被收藏,在全国展出。越来越多默默无闻的紫砂艺人开始被看见、被关注。现在,每年大约会有几万人来到成校,参加短期培训班、学历提升班、制陶比赛或职称考试。丁蜀成校成为一个人们交流陶艺知识的中心。


但与之形成鲜明落差的是丁蜀成校的硬件条件。2013 年,丁蜀成校老校区的土地被征用。学校搬到一个原本叫作川埠中学的地方。一位学员回忆说,那是一个极为简陋的学校。教学场地只有几间白色大棚,墙漆大片剥落,下雨时也会漏水。不仅如此,空间实在是局促。她去参加制壶大赛,得把制壶的一大箱子工具从一层搬到三层。「人都累瘫了。」她说。

2017年,时任校长王建红联系到丁蜀镇的镇长伍震球,提出了改建学校的想法。伍震球是丁蜀当地人。他思考了校长的提议,觉得当下是不错的契机。但他说,他不希望新的丁蜀成校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学校:「你要做成一个精品,一个培养艺术家的地方。学校最重要的是什么?是你的内涵,你的生命力,对吧?」他的另一个想法是,要将丁蜀镇建成一个历史文化名城。「那又该如何去做标杆,如何将历史与当下联结起来 ?」

最终,这个设计任务落到了亘建筑事务所头上。

现在,我们将从建筑师的视角回看丁蜀成校新校园的诞生。建筑是他们的言语,也是他们的行动。

亘建筑事务所于 2013 年在上海成立,由范蓓蕾、孔锐、薛喆 3 位青年建筑师主持。他们此前还曾完成过「富丽服装厂改造」「交通物资仓库改造」「桐庐一庭亭」等项目。

我们在成校入口处见到了建筑师范蓓蕾。她留着齐肩的娃娃头,身上有种宁静的气质。她环视这些建筑 —— 这些概念变成图纸,最后成为实体的建筑们。

亘建筑事务所的三位主持建筑师
范蓓蕾、薛喆、孔锐(从右至左)坐在他们设计的教室中。
这是丁蜀成校竣工后他们第一次与成校的合影。

在她看来,丁蜀成校项目从最初就给了他们不可思议的自由度,这是在过往项目中极为少见的情况。

我们问 :「最初政府提出了什么要求?」

她笑了笑。「其实没有提任何要求。」

「没提任何要求?」

「对。我其实到现在都觉得挺惊讶的,我们很幸运。」她说。

她还记得第一次与镇长伍震球见面时,伍镇长提到,他希望新校园能满足未来的几十年的使用。不过更重要的是,他希望这里能成为一个艺术交流场所,举行国内和国际交流活动。他始终认为紫砂不应该只被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,而要走向大众。


什么能够更好地承载这些愿景?那就是建筑。建筑是实体、标志、文化符号。新的建筑出现时,原有空间的气质和肌理也就彻底改变了。

建筑师们来到丁蜀。他们花了 1 个月,游走在丁蜀镇的各个角落,比如黄龙山紫砂矿址(我们还能够看到那些裸露的山体)、前墅龙窑、古南街、陶瓷供销码头、陶瓷博物馆。他们还拜访了一些陶艺大师。让范蓓蕾印象最深的是 85 岁的徐秀棠先生。在他的回忆中,紫砂厂周围,早年连一棵树都没有。


徐秀棠说:「这就像是老师教我们画画。比如我们要学习画竹子、梅花,假设窗外有竹子和梅花,我画起来是不是会更容易?可是那时候大家都在工厂里面干活,环境如此简陋,人们很难从环境当中有所收获。」

范蓓蕾说,这让她当时就意识到:一个校园的环境是最重要的。没有环境,只有建筑,那就没有校园生活。

位于教学楼二层的连廊,供人休息和眺望。

随后,亘建筑陆续尝试了十几稿校园布局方案。其中,寻找到校园的感觉是最难的部分。一开始他们想做园林 —— 园林自由随性,但缺少了一所学校应有的秩序感。他们又搜寻了一些传统书院的资料,还参考了建筑师 Louis. I. Kahn 设计的印度经济管理学院(Indian Institutes of Management)。印度经济管理学院是 Kahn 最具代表性的砖结构建筑之一。在那所学校中,建筑师将授课的空间放大,令走廊和广场成为新的学习和交流中心。

这些经典的建筑作品给了亘建筑许多灵感和启发。范蓓蕾说,她那时就有一种隐约的感觉:对于丁蜀成校来说,最重要的气质,以及最重要的设计原则,终归要回到一个词语上 ——「开放」。


在他们交出的设计图纸中,能看到以下主要原则:

  • 不设立传统的校门:校园以开放的姿态面向周边乡村社区。

  • 中轴线:以 5 棵樟树为中轴。从入口进来,穿过迷宫,走进小花园,来到 4 栋建筑,最后是行政楼。这就像是一个有纵深感的庭院,不断更新人的视线。

  • 4 栋核心建筑:供学员制壶的工坊是这个学校的灵魂。一大一小两个工坊、一栋展厅、一栋多功能厅,应该如何设计这些建筑的内部?新手们会在这里磨练技艺,需要坐下来,关注自己的手。因此,这应该是一个安静内向的空间,绝不能拥挤。他们决定使用高一米八的窗下墙。人们的视线可以从高窗飘出去,延伸到室外。高窗不像落地窗那样会带来大面积的光照,分散人们的注意力,但同时又不会给人压抑之感。窗下墙带来了不同的光线,带来了光线的质量,也带来了尺度。人们既能够坐下来,又能够看出去。空间和人的关系就像一条发散出去的线,像一篇有节奏和韵律的小说。

  • 环境:为了强调工坊的地位,他们决定把工坊放在校园最中间。与此同时,4 栋建筑要围合成一个广场,从而形成一个公共空间。建筑与建筑之间要有连接的长廊。建筑周边设置了供人休息的长椅。这里将会集中周边的人群,让他们有空间开展各类活动,比如老年培训班、智能手机培训班、村大会、学生大会、新年联欢晚会。(「我们新的城乡环境严重缺乏公共活动的空间。」设计师之一孔锐说。)


  • 植物最初就被确定为设计重点:食堂的水景庭院、校园中心的榉树广场、教室之间的树种搭配、教学楼中心的朴树平台、办公楼围合而成的榔榆庭院。设计团队认为,植物不应在后期以僵硬的姿态被嵌入,不应仅仅作为某种点缀,而是建筑有机的一部分。所有的树都是他们周边苗圃一棵棵选来的。栽种时,具体朝向哪一面,树冠姿势怎么摆,都要依据环境来决定。

  • 建筑材料 :以红砖为主体,同时让所有材料都暴露出来,以原有的样子呈现在人们眼前。「就像是壶没有上釉,我们想要呈现出紫砂本身的质感,想要人们能感觉到,建筑的外表是开放的,可以呼吸的。」范蓓蕾说。


当亘建筑将图纸提交给政府和校方,伍镇长觉得这个设计令人眼前一亮。校方却有些担心 ——「这是不是太不像一个学校了?会不会太超前?造价会不会太高?」

伍震球和主管部门一道,他召集了七八次会议,请来数位紫砂界大师,或是专家、教育局的领导,请他们来提意见。这是他做事的方法 —— 先广泛征求意见,再统一思想。他每次都在现场。「给建筑师和校方站台,打气,背书。」他说,「艺术和实用之间有时不是能够完全平衡的,但我们可以慢慢磨合。」

2021 年,丁蜀成校新校园竣工落成。

9 月底,当我们抵达成校时,一年一度的制陶大赛正在举行。大赛为期两天,人们被要求在有限的时间里,从无到有,制作一个紫砂壶。


300 名紫砂艺人参加了这届比赛。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张桌子。通常,桌面上会有一盏台灯,转盘,一团紫砂泥,各种各样的刀具。我们听不见人说话,就像最初夏先生所说的,我们只能听见一些细微的声音:捶打紫泥的声音、用吹风机烘干陶泥定形的声音、人放下的刀具触碰桌面的声音。我们看见了各种各样的紫砂壶:刚开始被塑形的,或接近完工的。这个空间坐满了人,可又是多么静谧呀。一些东西正在这样的静谧中悄然生长出来。

在第 17 届制陶大赛的现场,每个人

桌面上都有一盏台灯、转盘、一团紫砂泥,

以及各种各样的刀具。


在制壶大赛现场,我们遇见了一位女士。她叫嵇芳,扎着马尾,穿藕绿色长袖,戴着一双塑胶手套。她打算做一个「打结的壶」,让紫砂壶看起来有一个褶皱般的结。她的动作很麻利,是一个成熟的手艺人。

我们想知道,对于这个建筑真正的使用者 —— 比如像嵇芳这样,在成校学习、比赛、考试的紫砂手工艺人 —— 丁蜀成校新校园的落成,意味着什么。

桌子上是一些紫砂泥、半成品陶坯和壶嘴。


嵇芳的母亲原来是宜兴炼紫砂泥矿的 4 号井的工人。嵇芳读到初中,家里就劝她出来学制壶。那时候她才 15 岁,自己出门找师傅,得一家家去敲门,看哪位师傅愿意收她为徒。后来的十几年,她先去工厂,后来又一直给不同的师傅打零工,学一点技艺,做廉价的半手工紫砂壶。

半手工的紫砂壶主体通常由模具做成,她只需要在后期粘上一个壶嘴。她自知功底不够,没有天赋,做出来的壶比例尺寸不够完美,只能慢慢练。


嵇芳形容那段时间的生活是「封闭」的。她坐在家里思考未来的出路,不知怎样才能解决温饱。每天都要做很多一模一样的壶把,那时的她和流水线上的计件女工毫无区别。后来她开始做全手工的壶,但做出的壶也还是像用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。

嵇芳住在宜兴解放西路的一间民房里,独自带着小孩(她结了婚,有一个儿子)。为了负担抚养孩子的费用,她得拼命一点儿 —— 每天早晨 6 点起床,做到夜里 12 点,这样一天能够做两把光素壶,每把壶售价 150 块。每过 20 天会有壶商上门收壶,老板会说,这批壶不好,然后压价。这样算下来,生意好的时候,她 1 个月能有八九千的收入。但就是太辛苦了。她的腰椎颈椎没有好的地方。

桌面上摆放着制陶的工具,

紫砂手工艺人也要学习如何自己制作工具。


做壶的时候,她就将孩子放在地上。后来儿子大了些,会问她:妈妈,你总是在做壶。妈妈,你为什么永远背对着我?

不过现在,情况好多了。嵇芳爱说的一句话是「成校改变了我」。她通过微信公众号得知了成校,报名各种各样的技艺班。她在丁蜀成校学会 5 种光素器,又学会了贴花,学会了做南瓜壶。2015 年,她第一次参加「百年锦州比赛」,那次她得了优胜奖。她出现在成校公布的获奖名单上,开始有老板给她打电话说,想要买她的壶。

「你们开价多少?」她问。

「2000 元一把。」对方说。她的壶从 150 块增值到 2000 元,接近 13 倍。

比赛现场,嵇芳正在做她的壶。

在她的设计中,这把壶看起来有一个褶皱般的结。


又过了两年,她开始能和一些大师同台竞争了。她能够在一把壶上运用四五种技艺。她最拿手的壶型是那种像香炉的莲花筋纹器,表面上看竟然像是镂空的(但又不会漏水)。她的一些壶开始能卖到上万元。她赚了些钱,成为家中的经济支柱,接着,她买下了 4 间临街的门面,把它们装修成了工作室。

她为自己在成校学习的这段经历感到知足。毕竟,以前的成校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呢。但现在一切都变了。她用自豪的语气说:「你看现在的成校,环境多棒,教室这么多,还能放 PPT,用各种高级的软件。放在以前,我们连 PPT 都看不了!」

这是最实用的一面。如果谈到一些深层的,比如对美的直观评判,嵇芳很难描述出她的感受。最近她受到几位紫砂大师的影响,觉得艺术的最高境界,是像国画、像唐诗,你能从中获得某种「虚空感」。我们走在成校里,她指向那些红砖筑成的墙壁,以及上面的植物。


「你看,这是蔷薇花,那是红色的铁线莲。这个房子就好像是一个虚实交错的空间,让人遐想。」她说。

还有 10 分钟,下午的比赛就要开始。她要回到比赛现场,完成紫砂壶的创造。我们快步走到大工坊。在走廊里,她碰见另一个躺在长椅上的女人。她们熟络地打招呼。女人拉过嵇芳的胳膊,让她也坐在长椅上。

「来了。你坐。」

「你这次做的什么?」

「我做的南瓜壶,三件套。你做的是什么?」

「我做的是方器。」

「我给你看看我做的,一个干泡台,一个南瓜印包提梁。我想把静态的做成动态的,一个包袱,然后南瓜藤从包袱的缝里面钻出来。」

女人轻快地说:「你太厉害了!」

她们聊了一会儿天。就像会发生在邻里,或是田野中的交谈。她们的神情放松又自然。


2021 年夏天,范蓓蕾第一次回访投入使用后的成校。那时成校还没有完全竣工,一些路灯和标识柱还没有搭建好。不过这个建筑已经投入使用。成校在新建起的校园里举办制壶大赛时,她没想到能来那么多人。有 1000 多名参赛选手把校园塞满,人来人往,竟丝毫不显得拥挤。有人在柱子边抽烟,有人在走廊坐一坐,似乎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。校门是打开的,所有人都能自由出入。很多游学项目也在这里举行,偶尔有一些大巴载着吵吵嚷嚷的学生们,到成校停留。他们来自江浙沪的学校,将要在这里体验陶刻。

有成校的老师告诉建筑师,成校刚落成时,她不太喜欢,觉得跟想象中有些不一样:「怎么投入了这么多钱,还是像农村里的房子?」过了一段时间,当植物长出来,环境给她的感受又全然不同了。她提到风吹动那些树叶的声音,还有那个有朴树的二层露台。树木撑开的枝丫成了一把伞,又像廊院的屋檐。


项目建筑师王诗羽说,老师们刚搬进来的那一个月,她还在这儿驻场。她注意到,老师们第一次使用食堂,居然恰好就是按照亘建筑设计好的路线走的 —— 从廊子出来,在左边的花园里休息,三三两两地聊天,然后慢慢地回到楼房里。

「建筑的影响,也许不是那种明显会露在外面的,而是一种缓慢的影响。」王诗羽说。「从老房子变成新房子,影响可能就发生在路途上,在休息中。」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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